他比星辰灿烂

是日，某民政局。

“请出示你们二人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嘴角挂着标准微笑的女工作人员习惯性地向刚落座的一对男女说出流程性用语。

程籽嚼着口香糖，二话没说，爽快地从粘满铆钉的黑色皮夹克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和户口本，“啪”的一下拍到服务台上，而后侧过身子看向身旁正襟危坐的男人，将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

泡泡很快破裂，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穿着军人制服正襟危坐的男人没有动，眼角余光从她额头上的创口贴处扫过。

“喂，后悔啦？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说话间，程籽用余光瞥了眼头顶上方悬挂的“结婚登记”的吊牌，后仰身子，将双臂分开搭到椅子两旁的扶手上，跷起二郎腿，一副社会大姐大的气派。

眼前的这对新人言行举止和穿着打扮差异实在过大，而女方看着更像是逼婚的阵仗，女工作人员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这年头，敢跟军哥哥逼婚的，也是厉害。

周升回过神，将视线投向即将在法律上成为自己合法妻子的少女——长发被染成五颜六色，耳朵上挂着可以当手镯戴的夸张耳环，眼睛四周不知道涂了什么，颜色黑中带黄，还有亮片一样的东西，画着大红唇，身上的黑色皮夹克上粘满了像海滩反登陆障碍一样的钢铝合金材质的圆锥体，手里还拎着一个不锈钢材质的方形锤子……总之，这一身打扮有些一言难尽，还带有不友好气息。尽管如此，她那双隐藏在凌乱下的漆黑眸子比他在太空中见过的黑夜更纯粹。

程籽被周升盯得有些发毛，梗着脖子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我没后悔，刚刚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周升没有回避程籽威胁的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回道，而后从白色军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件、相关的军人证件以及部队里同意他结婚的文件，整齐地放到程籽的身份证旁边。

女工作人员很有职业素养地敛起自己的情绪，接过二人的证件，一一核对信息：程籽，性别女，出生日期1998年5月31日；周升，性别男，出生日期1929年11月28日……

女工作人员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眼花，又折回去审核男方的出生日期，然无论是电脑系统还是身份证件，都赫然写着1929年11月28日。

什么鬼？！她很确定现在是2019年，而眼前这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却是1929年出生的，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90岁了？

按照目前的生物科学技术水平，让一个90岁高龄的老人青春永驻，这显然是不太可能，医美甚至整容都做不到。

强装镇定，女工作人员迅速按下服务台上的警铃按钮。不一会儿，挨着民政局坐落的派出所里赶来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来到了周升的旁边，“这位先生，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周升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该来的麻烦，还是来了。

一个月前。

浩瀚无垠的太空中，成千上万的星系按照其自有规律运转，一艘宇宙飞船全速行驶。

宇宙飞船驾驶舱里，主驾驶座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熟练操作着导航系统，系统定位到地球位置，屏幕上呈现出蓝色星球的全貌，系统语音提示48小时后即将抵达目的地。

“去把其他同志从休眠仓唤醒吧，各归其位。我们，要回家了。”男人侧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副手，将自己固定到座位上。他的语调虽然平淡，但些微发颤的尾音还是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副手点点头，抬眼间，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红了眼眶。

不同肤色的宇航员和科学家们从休眠仓中苏醒，当他们透过舷窗看到朝思暮想的家园就在不远处时，纷纷激动相拥。

终于，终于回来了。

见过宇宙的浩渺和毫无生气的荒凉，才能知地球母星的可贵。

与此同时，世界各国的头条新闻都在争相报导由八个实力大国联合发起的星际探索项目“地球2号”即将圆满完成，历时地球时间67周年，“盘古Ⅰ”号宇宙飞船将于两天后着陆。

C市人民医院，天刚蒙蒙亮，病房里不少患者看到关于“盘古Ⅰ”号宇宙飞船即将着陆的消息，一改先前的愁眉苦脸，一个个都兴奋了起来，赶紧拿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其中一个耄耋老人尤为激动，不顾子女的阻拦，执意要坐起来，指着电视机口齿不清地说道：“这、这是我……我战友……我战友的那艘宇宙飞船，快七十年了，竟、竟然还能回来，哈哈哈哈……咳咳……”

这是一位退役的老战士。

老人的女儿连忙安抚他，边给他拍背边劝道：“爸，您别这么激动，您现在血压高着呢，医生说了，您不能太激动。”

老人看向女儿，眼角含泪地笑了，“我高兴……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老人隔壁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已经上了呼吸机。趴在床边休息的年轻女孩睡得正沉，梦里她正陪着奶奶在阳台上晒太阳呢，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颗无比硕大的陨石，准确无比地朝她头上砸下来，吓得她一个惊颤睁开了眼。

刚抬头便对上头顶的吊瓶，程籽立即眉头紧蹙，已经输了好几天的液了，奶奶的病情也不见好，再看向病床上的奶奶，跟梦里健朗的奶奶判若两人，她又忍不住鼻子发酸，紧紧握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奶奶，您一定要好起来！”

那边，退役老战士的女儿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的父亲，哄着他入睡，坐下来休息时听到程籽的呢喃，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跟自己女儿年龄相仿、打扮素雅的女孩子没日没夜地在医院照顾病人，眼里流露出心疼，出于好奇心和母爱，她主动搭讪道：“小姑娘，我看你已经熬了好几宿了，我这边有张折叠床，现在天还早，你要不过来再睡一会儿？”

程籽吸了吸鼻子，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回谢对方的好意，“谢谢阿姨，不用了，我睡得挺好的。”

“好什么好呀，你看你眼底的乌青，都快变成大熊猫了。来吧，别客气！”

“真不用了，我还得照顾我奶奶呢。”

“那行吧，等你想睡的时候你随时过来睡啊！”见程籽再次拒绝，老战士的女儿也没有再坚持，然后掐着时机，问出了她困惑已久的问题，“那个……你家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你奶奶？没人换班吗？其他大人呢？”

闻言，程籽沉默了片刻，随即故作轻松地回答道：“我家就跟我和我奶奶。”

“噢。”对方得到答复，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带着几分怜惜，“你现在在哪里读书啊？上大学了吧？”

“在农大，过完暑假就念大三了。”

“农大？不错不错，211大学。”老战士的女儿熟练地说着客套话，说话间，她的视线聚焦到程籽的脸上，目光里透过探究的意味。

这让程籽感到奇怪，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仰，手往脸上摸去，难道是她还没来得及洗脸的缘故？“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我是看你有点眼熟，跟我一个老乡长得特别像……小姑娘，你认识程建峰不？”

“程剑锋？”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嘴里听到自己去世父亲的名字，程籽很是惊讶，“程剑锋是我爸。”

老战士的女儿闻言，大腿一拍，“我就说嘛！我怎么看你那么眼熟，你跟你爸长得太像了！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程籽勾了勾嘴，这话她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了，大家都说她长得很像她爸。她妈妈曾为此郁闷了好久，觉得自己十月怀胎辛苦一场，生个闺女竟然只获得了一个“重在参与奖”。好在程爸长相端正，程籽随她爸也不亏，只是五官中多了几分女性的秀美。

“您是怎么认识我爸的？”得知是认识爸爸的熟人，她也有点惊喜，不由得对眼前的女人生出几分亲切感。

“我跟你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俩小学还是同桌呢！不过后来我出嫁后，就没回去过了，把我爸也接过去了，所以老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没见过我。你可以叫我周姨。”老战士的女儿越说越兴奋，但她很快情绪就低落了下来，“你爸……你爸妈的事我也听说了，真的是……哎……高速公路上怎么会发生那么严重的泥石流呢？”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躺在隔壁床上的老人，连忙起身，走到程籽奶奶的病床边，带着敬意，轻声地问了一句好。

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她叹着气坐回原处，“也是我大意，这么多天了，都没发现隔壁床竟然是你们一家。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奶奶经常拿吃的给我，说让我帮她在学校里盯着你爸，别让他闯祸……”

说起往事，老战士的女儿滔滔不绝，但她瞧着程籽眼底的乌青，也不忍心多说，嘱咐她多休息，随后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程籽掏出手机一看，是姑姑发来的消息，说得知奶奶病危，过几天来探望奶奶，还叮嘱她将家里的房产证拿出来，到时候一起商议如何处理。

印象里，上一次见姑姑还是六年前，地点是在她父母的葬礼上，姑姑和父亲是同父异母，奶奶是爷爷娶的续弦。也是在父母去世之后，原来健朗的奶奶身体每况愈下，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业，还故意瞒着她，直到这次奶奶突发晕倒在家里，她才知道奶奶的身体有多糟糕。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签字的时候，她手抖得差点握不住笔。这次姑姑说是来探望奶奶，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放下手机，程籽看向面容惨白的奶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很害怕，她害怕奶奶真的要离她而去，让她失去仅存的家人。

两天后的凌晨，“盘古Ⅰ”号宇宙飞船冲破大气层，急速下坠，最终于凌晨4:38降落到西北部某片荒地上。宇宙探索指挥部里，技术人员快速用卫星锁定飞船降落经纬度，然后将信息发送给已经提前在当地等候的科研团队，很快，十几辆军车趁着夜色，浩浩荡荡朝同一个地点出发，在广袤的荒地上激昂地扬起一片尘土。

在万众瞩目下，飞船舱门徐徐打开，一只穿着太空服的脚久违地踏上了蓝色星球的土地，璀璨的银河悬挂在他头顶的夜空，似天外来客。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身影从飞船里走下来，相继摘下头盔，露出他们各自的面容，配备6G网络的直播系统向全球观众直播了这一举世盛况。全世界各个国家的航空爱好者都熬着夜，守候在屏幕前，见证人类史上这一伟大时刻。这一刻，成功的喜悦跨过肤色、种族、国家的差异，全球沸腾！全世界各个国家的网络都被飞船着陆的消息刷屏！

王院士是联合国“盘古计划”的发起人，此刻已经是老态龙钟，但在他的坚持下，下属推着轮椅将他推到各种宇航员和科学家的面前。他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与几十年前并无多大变化的众人，心情激动又复杂，依稀回到了目送他们出发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正意气风发、正当盛年。而现在，他们的外表看起来相差一个甲子。其中原因，便是宇宙中各处时间的流速不均匀，以至于他们老化的速度不同。

驾驶飞船的黑发男人看见了他，走上前来，躬下身，紧紧握住老人的手，“首长，我们回来了。”

王院士回握住男人的手，虽然眼前的男人因为长久在太空中，体液重新分布，面部较在地球上时浮肿不少，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你是周升。”

周升点头，“是。”

“你还是老样子，还是这么年轻，我却已经老咯。”

两人相视一笑，笑着笑着，不禁都热泪盈眶。随后，飞船副手顾南和地质专家沈蓓上前来跟王院士握手，画面定格在众人合影的瞬间，他们的光芒盖过满天星辉。

周升、顾南和沈蓓三人作为“盘古计划”的国家航天员代表，登上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

他们真正实现了航天人的梦想：梦启九州，壮凌空之志；缘定寰宇，铭空天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