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鲜花没有按时送达,出乎闻蝉的意料。
不知不觉中,她等一整天,几次跑神睃向门口,始终无人敲门。翁姐休息日,她礼貌地不去打搅,忍到第二天一早,她正坐在餐厅食用一份三文治,喝红茶,不经意地开口询问。
“翁姐,昨天怎么没有人来送花?”
翁姐急忙跑去客厅看,确实不见鲜花,暗憎那位雇主又搞古怪,闻蝉已看到她脸上的惊讶,令她撒谎更不连贯:“哦……居然没送来?!我打电话去问,真是没信誉,太没信誉啦……”
闻蝉收回目光,饮一口茶结束早餐:“没关系,或许是花季过去了。我倒要问你,那款花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去其他花店咨询。”
“名字?哪有名字啦,寻常黄玫瑰,不稀奇。”
“可它并非黄色,更似橙色。而且不是玫瑰,是月季。”
翁姐已冷汗袭背,编不下去。
闻蝉好心放过翁姐,将刚读完的一页纸张放到一旁,再拿起下一张。
那几天她都在仔细研读烂船研究公司出具的报告。报告写得可谓事无巨细,当时她正看到兆周集团的重振史。
兆周集团为制香企业,阿公话事时,企业规模尚小,主要生产成本低廉的线香,薄利多销。传至周秉德手中经营不善,兆周几乎面临破产,全靠蔡漪奉献体己支撑。适逢六十年代世道艰险,黄赌毒猖獗,直到一九七四年廉政举措启动,才略有收敛。
周秉德在乱局之中成立舆楼会,仅用两年时间便壮大到一个成熟的社团,最为忠心的几名手下被称为慈山四大太保,正是罗佬等人,如今只剩下三位。周秉德虽不够聪明绝顶,到底有些手段,运作社团组织并非为什么江湖义气、呼朋唤友,他利用舆楼会的黑帮势力,起先在慈山活动,与腐败警探勾结,走其老路,强行向普通市民高价销售兆周生产的线香,现在还在人世的慈山遗老大多遭受过舆楼会的暴力殴打,已造成心理阴影。
但周秉德如愿打开了销路,遗老之间互相推销,按人头计算可抵折扣,其后代也奉父命,直到今日仍在购买兆周的香制品。兆周因此步步壮大,成为越城当之无愧的国民品牌,周秉德两手事业一起抓,也曾风光一时。
报告还附带了两张早年的新闻剪报,无人在意的迷你版面,定然还是舆楼会的一时疏忽,立即就会派罗佬前去打点,虚惊一场,风平浪静。
一九七三年,舆楼会与另一黑帮社团弘社分庭抗礼,频繁发生械斗。周秉德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惹出桃花债。
此处一笔带过,原来周秉德不止有婚外情,这段婚外情还是强抢民女的套路。那位苦命的女子不知结局飘零何处,只是据其同乡传闻,人已疯癫,不知所踪。
轻飘飘的一页纸,写尽一段年代的悲哀,因此变得厚重。闻蝉像放下一块巨石,怜悯这位女子的多舛命途,但又不得不承认,虽然对周秉德有了一些新的认知,虽然周秉德在周自秋去世后对她态度冷淡,可她毕竟受益于他良多,这艘烂船的目的便是重伤周家命脉,难保没有牵强附会、捕风捉影。
往事席卷心头,闻蝉想起与周秉德初识的光景。
那是一九九五年一月,春寒料峭,仁心老人院,周秉德携礼前来,探望结义兄弟。
外面有不少老人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有只收音机正在播放戏曲,唱的是《紫钗记》的灞陵送别。
阳关路平生无梦到/眼底绿萋萋/仇杀王孙草/红泪洒青袍
一路穿过长长的围廊,脚步刚停,便见一位年轻女孩堵在房门口,朝自己下跪,周秉德向后错开半步,仔细一看,对方身着护工服饰,并非跪他,而是拿抹布在清理床底的一滩尿液,刚退出来,顺便把门口地砖擦拭一下,随意梳拢的头发略有些凌乱。
她根本无暇注意周秉德,将抹布丢进泡着黄水的铜盆中,扭头扫视一圈同屋的老人,周秉德随她一起看过去,瞧不出任何异样,她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立即掏出围裙口袋里的对讲机呼人:“燕姐,九叔看起来要放风,你快过来推他出去。”
九索正是他那位义弟的绰号。周秉德云里雾里,明明人躺在床上什么都没讲,她不过瞥了一眼,如何知晓九索要放风?还是疑似语气。
靠门的那张床床板裸露着,被褥床单都堆在地上,那女孩手脚麻利,过去一把便将看起来比她还壮的一团被褥抱起,周秉德面露嫌弃,确信那上面一定带着令人作呕的尿骚味。她却浑然不觉般,挤出门口,大概只瞥到他一双油亮的皮鞋,礼貌地同他讲:“先生,请让一下。”
燕姐已经赶来,将九索拖上轮椅,匆忙推出去。九索看到他了,出门时抚过他的衣袖,讲不清楚话,似乎在叫“大哥”,挂着苦笑。
那便是与罗佬、哑豪、幺叔并称为四大太保的人,年轻时纵横江湖,风头无两,即便现在手握巨额存款,周秉德仍在不断往其账户打入安家费,他也无福享用,就连解手也要苛求闻蝉的眼色照料到他。
午后的花园里,周秉德陪他晒太阳,听他费事地讲话,仔细分辨才得知他刚刚险些也尿在床上,九索只是苦笑。但周秉德看得出来,他感念刚刚那位女孩,她肯照顾他的颜面。
那位女孩一直没闲过。花园里的老人都认识她,叫她“哑巴蝉”,周秉德知道她不是真哑巴,但除了呼叫燕姐,她确实不大爱讲话,只是闷头做事,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九索晒着晒着太阳小憩过去,闻蝉已洗干净被子,到院中晾晒,周秉德主动与她攀谈:“你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闻蝉态度不冷不热,手上动作不停,答他:“我对您有印象,您每次来呆不过半个钟头,今天倒是久一点。”
原来他只是没注意到她,周秉德又问:“你在这里做多久了?”
“半年左右,我不休息,每天都做。”
“薪水怎么样?”
闻蝉拍打被子,抻平布料,确定周围无管事在场,朝他露出一抹笑意,和九索一样都是苦笑,但她的笑容赏心悦目得多,令周秉德意外发现,她不仅为人机灵、做事利落,不施粉黛的脸长得也标致。
“当然不怎么样,但目前没有上市企业向我抛出橄榄枝,我先暂且将就。”
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野心和苦中作乐的言谈,周秉德对她的印象很是不错,说道:“薪水是有定数的,你那位燕姐显然就要比你轻松,你们却穿同样制服,不觉得这不公平?”
“不公平的事情岂止这一桩?我问心无愧就好。”
不知道哪间房间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呼唤,打断他们的交谈,一遍遍叫“哑巴蝉”,听声音就令人生厌,周秉德满脸不悦。闻蝉没与他讲道别的话,只是收起短暂的笑意,同他吐槽便走。
“其实偶尔也会有愧一下。”
周秉德露出对后辈宠溺的笑容,看着她远去。
彼时闻蝉确实不知道,周秉德在用对合格新妇的标准考量她。对于周秉德来说,他以自己为前科之鉴,当初事业困顿,他竭力谋求,令蔡漪低嫁,扶持他那么久,他屡次出轨,彻底激怒这位富家千金,竟敢与他离婚,幸好没有分走他的家产。如今周家家底殷实,为周自秋择取一位门第相当的妻子固然很好,但自古讲娶妻娶贤,他更看重务实,遑论闻蝉在本地无父无母,无可倚仗,岂会不好拿捏?
距离那次偶然的交谈过去半个月后,周秉德先为她奉上了第一条捷径,不过是略施小惠,她都分外感激。
闻蝉得到一份不需要每天与屎尿打交道的工作,薪水几乎维持原状,辛苦程度有所降低,每周可以轮休一天——她到森记冰室做女侍应。
周秉德曾是森记冰室的常客,后来闻蝉还在店里见过他会面昔日的初恋情人,也是一位端庄高贵的豪门阔太,往事浮沉,风水轮转,阔太竟有求于他,那不过是周秉德的一段陈年风月,闻蝉不曾放在心上。
她在森记冰室并未做多久,她脱胎换骨,经周秉德介绍给周自秋,交往不到半年,他们在英国举办婚礼,她与过去一刀两断。
两天后的下午,食客稀少,周见蕖刚走进森记冰室,收到翁姐电话。
不论闻蝉怎么想,他绝对没有让翁姐在家监视她,翁姐愚蠢且单纯,做不来谍战工作,此番打电话是为替他补救。
“总算接电话!老板,花怎么没有按时送到?闻小姐问我,我答不上来。”
他跨越阴阳地与一位死人吃飞醋,那晚连夜发送邮件,断绝“热带日落”的需求,他演完一出独角戏,身心俱疲,还毫无快意。
“她不喜欢。”
“谁讲闻小姐不喜欢?我今天买一束黄玫瑰送她,她说没有原来的好看,叫我不要白花钱……唉,闻小姐与期待的胎儿失之交臂,她最近还废寝忘食地忙工作、看文件,我用自己的钱买花给她,想哄她开心。”翁姐一口气讲一大堆话,周见蕖完全不回应,直到说到,“她刚刚不知怎么了,居然在偷偷哭……”
“哭什么?”周见蕖心想,她真是挑剔,只选贵货。
翁姐不禁腹诽,啊,他竟然活着,他竟然不是哑巴,他竟然能够如此迅速地接话,沉默两秒才作答:“我哪里敢问她,怕触及她伤心事,她很喜欢小朋友的,老板你也能做阿叔嘛。”
他又死了,抑或是变成哑巴。
又过五秒钟,对方干脆断线,翁姐无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