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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丕相:中国能不能赛出男女“武状元”

时间:2025-08-22 09:42:00

在成都世界运动会上,首次成为正式比赛项目的武术,为中国队夺下了首金。

电视机前,82岁的邱丕相击节叫好。师从我国武林泰斗蔡龙云先生的他,既是我国首批武术国际级裁判之一,也是国内第一位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博导。

邱丕相习武时的英姿。受访者供图

见证并参与了新中国武术发展的邱丕相,对当下武术的传承与传播有着自己的批评与期待。

“五体称、筋骨遒、心力坚”,打拳如此,做人也如此

周末周刊:您从小在青岛海边长大,在游泳、篮球等比赛中屡获佳绩。18岁考上上海体育学院后,是什么契机让您选择了武术专业?

邱丕相:我来自一个铁路职工家庭,大院里都是铁路职工家属。小时候,孩子们常一起练立定跳远、短跑,也爱摔跤。我力气大,是摔跤最厉害的,算是“孩子头”。当然,我那时更多时间是泡在海里,铁路小学离海边就一两百米,放学后书包一扔就去游泳,晚上还会跑圈、练田径,对足球、篮球也很着迷。

小时候我看了很多武侠连环画,像《水浒传》《三侠五义》等,觉得武术很神奇,但没到主动去练的程度。唯一有接触,是七八岁时,在铁路家属大院跟一位收废品的师傅学了套二郎拳,初中在校内练了些武术基本功。

高中毕业考体育学院时,除文化课外,我还参加了100米跑步、跳高、铅球等项目的测试,很顺利地通过了。其实我当时更想考的是戏剧学院、电影学院,毕竟我喜欢说相声、演话剧,还是个电影迷,但因为患有慢性鼻炎,没过艺术类院校的标准,只能无缘。

进了体院,我最初报的是游泳专业,报到后被分到了武术和水上运动系,原想着专攻强项游泳,却因为那届游泳班取消了,最终和另外两个同学被划到了武术班。

一开始练基本功很痛苦,压腿、撕腿、搬腿,经常练到筋疲力尽。当时,我们在校一年级以基本功和初级套路(刀枪剑棍拳)为主,二年级学甲组规定套路、健将套路。我当时想转系,因为排球课很吸引我,后来校足球队缺守门员,教练想要我,我也动过心。是三哥劝我:“学武术好,这是中国自己的传统项目,有前景。”加上二年级时蔡龙云老师开始教我,我才慢慢定下心来。

周末周刊:蔡龙云先生14岁打败西洋拳击名手,有“神拳大龙”之称。他对您的言传身教主要在哪些方面?

邱丕相:蔡老师是新中国武术标准化的奠基人之一。在传统武术江湖中,收徒弟是很正常的,但他说:“我是学校的老师,不收徒弟,只教学生。”他对我的影响不仅在技术层面,更在精神层面。蔡老师常说,练套路要做到三点:“五体称(匀称标准)、筋骨遒(有力,有内涵)、心力坚(把自己放在战斗场景中,出拳、飞腿、防守都要有斗志)”。这三句话不仅是技术提炼,更成了我的人生指导——代表着规范、力量、顽强。打拳如此,做人也如此。

蔡老师懂艺术,和歌剧院、古琴界的专家来往密切,自己也爱弹古琴。记得他还曾和古琴学会的老师以一曲《梧叶舞秋风》编创“古琴剑”,那琴剑和鸣的场景,让我明白武术与艺术是相通的。

武术既有“舞练”也有“技击”,标准化套路不是脱离实战

周末周刊:很好奇,您的看家本领是什么功夫?

邱丕相:这个说来话长。

在武侠影视剧和小说里,习武之人因为有师门传承,基本都是学的一派功夫,除非有什么高人奇遇、武林秘籍,才多了一两门特别厉害的本领。其实,高校武术专业教育并非如此,这也要从新中国武术发展进程说起。

新中国成立后,武术被确立为国家开展的正式体育运动项目,由政府统一管理,以“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为宗旨。

1957年国家体委组织出版了新中国首部武术竞赛规则,组织专家融合多种民间武术流派,编创了长拳、刀、剑、枪、棍的初、中、高级规定套路,式正招圆,强调动作舒展大方,此后又形成了以长拳、南拳、太极拳为中心的技术体系,先后有十余个省市成立了专业武术队。武术初步走上了一条标准化发展道路,也更便于进入高等体育院校,开课、开班,确立专业,使民间武术进入高等教育之门。

一段时间后,一个情况隐隐浮现——专业运动员一味讲究动作漂亮,武术中应有的攻防意识较为薄弱。比如有一次,国内拿过很高比赛名次的武术运动员与其他国家来访的年轻人进行交流,表演之余切磋了一下,发现实战对抗时有些不适应,不太会打。

于是,此后的全国武术训练工作会议指出,攻防技术和攻防意识是需要加强的重点。上世纪80年代,我国武术比赛在标准化套路之外,增加了从中华传统武术中散手对抗发展而来的散打。

周末周刊:传统武术不仅是好看的,还是有对抗性的。

邱丕相:是的。有人说新中国标准化武术是“花拳绣腿”,蔡老师说:“说你们可以,说我不行——我是从小擂台上打出来的。”他让我们明白,武术既有“舞练”,也有“技击”,标准化套路不是脱离实战,而是在规范中保留攻防本质。

于是,不管是当学生时,还是留校任教后,我都有意识地在民间学习了很多招法,希望在专业化、标准化基础上,吸收融汇更多传统武学的精粹。

我所在的上海体育学院(现为上海体育大学)给了我很好的机会。1975年底,学校收到国家体委的一封信:准备筹拍一部武术科教电影,邀请蔡龙云老师去北京参加编创工作。当时学校的回复是:“同意,希望再带一名青年教师同往。”那个幸运的青年教师就是我。那部电影请来的武术顾问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家。与武侠小说里不同的是,各位老师没有“门派之见”,无私地教了我很多,也由此开启了我的“杂学”之路。

比如,我向西安体育学院马贤达先生学了翻子拳、披挂拳、鞭杆;云南的何福生老师教了我形意拳、八卦太极拳。学到的功夫里,还有沙国政老师的八卦连环掌、子午鸳鸯钺、形意散手炮,薛以衡老师的通背拳,周永福老师的螳螂拳,刘万福老师的拦手……

我终于懂了“招数的本质是用法”,也摸清了不同拳种的发力特点,比如形意拳“出如钢锉”,八卦掌注重圆转。这些经历让我跳出了单纯的套路练习,真正理解了武术的攻防内核,也在教学中帮了大忙。传统武术传承中怎么说招、拆招、喂招、用招,让我在教学生时更加得心应手。

比赛之外,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内外合一”

周末周刊:您是较早用科学方法研究武术的专家之一。您当时怎么想到的?

邱丕相:新中国成立后,武术从民间技艺走进了高等院校——1984年,教育部在我们上体设立了第一个硕士点,1996年设立了唯一的博士点,这都是标准化的功劳。留在上体当老师后,学校对科研有要求,我开始思考如何从学术视角解读武术。

最早的尝试是从美学入手。我本身喜欢艺术,看了朱光潜的《美学简论》后深受启发,写了《武术套路的美学初探》。有人觉得武术谈美学太花哨,但我觉得套路的动作、节奏本身就有美感。后来又做了“后扫腿的力学分析”“旋子的力学分析”,结合生物学、物理学知识,甚至在电视上看讲座学习力学知识,用来解析武术动作。

和运动生理专业老师徐光辉合作时,我们以上海武术队为研究对象,测试运动员的体能水平,发现套路演练到第3段(套路共分4段,每段时长1分20秒)会出现体力“极点”,导致后面的难度动作变形。于是提出调整体力分配:把难度动作放前面,加强400米、800米耐力训练。这项研究后来在巴塞罗那奥运会科学大会上作了报告。

在研究中,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用现代手段记录传统招数。1982年全国武术挖掘整理工作启动,我们用3年时间向民间调查,记录下大量招法、剑法。如果不做这件事,很多传统练法、打法可能就失传了。比如,1979年全国传统武术观摩会上,广东一个农民能一掌劈断鹅卵石,湖南有人能做“卧叉”,这些“内功与外功结合”的技艺,都需要科学系统记录才能传承。

周末周刊:您多次参与制定武术竞赛规则,比赛中,武术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邱丕相:比赛中,最高境界是“毫厘之间的完美”——动作规格无错,劲力刚柔得当,节奏变化丰富,协调性强,能让裁判从综合评价中感受到“曲折跌宕”的神韵之美。

但比赛之外,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内外合一”,这是一种哲学境界。“内圣外王”,既要有内在的精神修养,也要有外在的实践能力。武侠小说里的“侠”多是虚构,这种“内外合一”的追求,才是武学真正的核心。

周末周刊:竞赛规则变化对武术发展有何推动?

邱丕相:竞赛规则的核心是引导武术健康发展。早期武术比赛靠裁判主观评判,动作规格、演练水平(劲力、节奏、协调性等)都凭“眼力”,误差难免。六届全运会时,近10个代表团对武术评判有意见,总局建议我们改进,于是裁判组想出“指定难度”的办法,比如“旋风脚一圈半独立站住,移动就扣分”,用硬指标减少争议。

但规则也有局限。以套路为主要竞技形式的武术运动推动了中国武术的现代化发展,为国内传承和国际传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其表演性类似体操,客观性不足,若为进奥运一味放开难度,可能会和自由体操“殊途同归”,失去武术特色,比如派生出许多过分的旋转翻腾动作。

近年来的世界武术比赛中,也有不少外国选手取得佳绩。欣慰于武术的传播之外,我觉得武术这一中华体育文化项目的舞台可以更大。未来规则可以更突出“武术内核”:比如加强攻防意识的评分权重,让“打”与“演”平衡;同时保留传统项目的多样性,避免过度标准化导致的单一化。

周末周刊:武术比赛是否能吸引更多观众?

邱丕相:在大众推广方面,我曾提出一个想法,举办全国“武状元”三项全能大赛,项目分别是一套拳、中国式射箭、中国式摔跤(男子组)和推手(女子组)。拳是套路,主观裁定,看基本功;中国式射箭以射中靶心计分,是客观比较。古代武艺常常把“射艺”排在第一位,今天有机会复兴这种传统武技;中国式摔跤和推手都是极具对抗性和观赏性的项目,倡导文明格斗。三者综合评价,最后评出男女“武状元”,既有武学文化底蕴,也为大众所喜闻乐见,让更多中华传统武术项目、武术明星找到自己的观众。

周末周刊:在中小学推广武术时,如何让青少年真正喜欢?

邱丕相:把专业队的竞技套路搬进学校是行不通的,孩子们会觉得枯燥,练了就忘。我主张“淡化套路,突出攻防”——先教实用招数,比如“双掴手”,让学生觉得“有用、有趣”。我们编过教材《套路基础》,每个拳种选6招,学完60招后,考试时让学生自编8个动作的小套路,既保留兴趣,又能掌握基础。

这几年我们还尝试“诗歌演武”:请语文、音乐、美术老师和武术老师合作,把《满江红》《沁园春·长沙》等古诗词配上武术动作,在10所学校试点,效果很好。此外,上海推行“武术一条龙”模式(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衔接培养),山东将段位制评判下放到区体育局,都是不错的普及方式。

周末周刊:中华武术为大众所喜爱,武侠小说、动作片等功不可没。

邱丕相:在功夫演员中,功夫最棒的应该是李小龙,他的咏春拳原本就是强对抗的功夫。在拍戏之余,他常接受来自各方的“踢馆”,这份真功夫是普通动作明星难以企及的。

还有一位是我的青岛老乡于承惠先生,很遗憾前些年他过世了。作为专业武术运动员的他,曾演过《少林寺》里的反派角色,还主演了电影《黄河大侠》,动作套路中充满搏杀的气息,一手双手剑寒光闪闪,令人心折。

周末周刊:短视频时代,如何引导武术正确推广,让大众接触到正宗的武术知识?

邱丕相:短视频可以教单招,但要引导大众“会看”——不仅看“厉害”,更要看“美”和“规范”。蔡龙云老师说过,“击与舞并行不悖”,公孙大娘的剑舞和裴旻将军的剑舞,一个重表演,一个重实战,但都有美感。要普及这种审美,让大众知道“好的武术既有力,又有韵”。

“宣纸上打拳”,文武之道,便是“动静相济、内外兼修”

周末周刊:您编著了《大众太极拳》《马王堆导引图再现的探索研究》等书。研究传统健身术时,如何从古籍中梳理系统理论?这些传统健身术对现代养生有何价值?

邱丕相:最初练武术时,我对“健身”关注不多,真正开始研究传统健身术,源于对《马王堆导引图》的研究。

《马王堆导引图》有很多仿生动作,比如“挽弓”(双臂前伸),我用了几年时间考证、复原。1997年编成后,在体育教师培训班上推广,很可惜最终没进行下去。

从古籍中梳理理论,关键是“找规律”——比如,不同导引术都强调“气血流通”“形神共养”,核心是“内外合一”。

传统健身术对现代养生的价值,在于它“低成本、重实效”。比如八段锦,在传统基础上经过科学整理,简单易学。站桩,动作要领清晰,坚持练习就能改善体质。南拳强调“以气催力”,发声配合动作,其实是调动全身力量,避免局部劳损。这些方法不追求“神秘功效”,而是通过规律练习让身体与自然协调,这正是现代快节奏生活中最需要的养生智慧。

周末周刊:您既研究武术,对书法也颇有心得,可谓“能文能武”。您心中的“文武之道”是什么?

邱丕相:我今年82岁了,每天除了习武强身以外,还会写4个小时的毛笔字,比练武时间还长。

武术与书法是“同源同构”的。“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中国的汉字起源于象形字,几经演变,仍有不灭的痕迹,这是形成中国独具的书法艺术的主要因素之一。

武术源于攻战搏杀,以技击为原则,在动作变幻和形态上常象形取意,不仅象形拳的动作象形于某种动物或人物,其他诸多拳种也莫不如是。如少林拳中有“古树盘根”“鹞子钻天”,太极拳中有“白鹤亮翅”“玉女穿梭”,形意拳中有“狸猫上树”,八卦掌中有“蝴蝶穿花”“遮云蔽日”等,大都不仅取其名,其动作形象也包孕其中,所采纳极其广泛,或像人物,或像动物,或似山川草木,或若云月星辰。武术动作的象形性与书法中的象形性常会相互启发,融会贯通,不谋而合。古代,苏涣看了零陵僧的书法联想到裴旻将军的剑法,赋诗“忽如裴旻舞双剑,七星错落缠蛟龙”。现在,朋友看了我的字也会调侃:“你这不就是在宣纸上打拳嘛。”

习武大半生之人,也爱上了书法。彭德倩摄

武术与书法均要求有力度,通劲而豁达,或刚中含柔,或柔中蕴刚。人们常形容书法“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具体说来,书法讲究骨、筋、血、肉。“点画劲健者,谓之有骨”,要求“骨体坚定而不弱”。武术亦然,十分注重“骨法”。《华拳谱》中说:“形而无骨,有其形而无质”,使人想到唐太宗李世民的书观:“无骨则无势。”字如此,武术的每一架势也如此。

从学习顺序来说,书法须先求工正,而后险绝,又归复平正,使之“看似歪斜实则能立”,呈险绝奇姿,生动美观。武术也有类似要求,一些动作演员的成功之处正是在架势工端的基本动作上,增加了身法上的变化,求得协调统一。这同书法的每一势要求“险不至崩,危不至失”是多么相似。

还有一点就是,武术与书法都讲究“阴阳变化”——武术套路在攻防变化中,充满了动与静、虚与实、刚与柔、快与慢、伸与缩、张与弛、抑与扬、顿与挫、轻与重、起与伏、内与外、上与下、正与偏等的相互对应变化,相辅相成,使阴阳二气相协调。长拳技法的“十二型”中,“重如铁”“轻如叶”“快如风”“缓如鹰”,动静起伏,若燕子抄水,若风卷上九重,令人为之眉飞色舞。太极拳中虚实变化运转自如,通臂拳中吞吐灵活,翻子拳里上下翻飞,南拳中刚里见柔,绵拳中绵里见刚……可以说丰富多彩、各显其能。

书法技巧中阴阳对应的因素,讲究“彼此顾盼”“潜相瞩视”“相管领”“相朝揖”。其中轻与重、刚与柔、藏与露、虚与实、正与偏、长与短、抑与扬等颇与武术套路技法有相通之趣。如果我们有心,在那笔走龙蛇的书法中,从字形的开合蹙展,运笔的轻重疾徐,笔势的刚柔曲直,墨色的浓淡枯润,结构的疏密偃仰、虚实相生,章法布白的起伏连顿,不是可以联想到武林健儿在比赛场上的生动武姿吗?

周末周刊:在您看来,“武林”是什么,“武侠”又是什么?

邱丕相:武林不是武侠小说里的“江湖”,而是一群“文武兼修、形神兼备、内外合一”的人组成的群体。在这里,武是骨,文是魂。

“侠”也不一定是“拔刀相助”,更多是“在其位谋其政”:医生救死扶伤,教师教书育人,每个人在岗位上坚守正义、担当责任,就是“侠”。武术人更应如此,用尚武精神传递坚强、勇敢,而非暴力。

【人物小传】

邱丕相

1943年生,武术九段,上海体育大学二级教授,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体育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高校体育教指委委员,中国武协常委,中国体育科学学会理事等。

曾任全国武术教练员岗位培训指导组副组长、全国体育院校武术教材组组长;主编全国体育学院普修、专修教材,全国高校民族传统体育系列教材总主编;任第11至14届亚运会武术总裁判长,第2、4、7届世界武术锦标赛总裁判长

原标题:《邱丕相:中国能不能赛出男女“武状元”》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说明:邱丕相习武时的英姿。受访者供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彭德倩